曾經,有個偉大的素描畫家: 卡夫卡和他的41幅塗鴉
法蘭茲•卡夫卡 Franz Kafk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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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稿中的遺稿──卡夫卡的圖像書法
耿一偉

 “What can be shown, cannot be said”──哲學家維根斯坦

卡夫卡在1913年2月11/12日給菲莉絲的情書中,畫了兩張手臂挽在一起的小圖(見本書44頁),隨後他在信中寫道:「妳喜歡我的塗鴉嗎?我曾是個不錯的工匠,妳知道的,但後來我參加學院派的繪畫課程後,碰到一位十分差勁的女性畫家,她幾乎毀了我的天份。想想看,那多可怕!但請耐心期待,過幾天我會寄給妳幾張我的畫,讓妳有些素材可以嘲笑。這些圖畫曾帶給我極大的滿足──那是幾年前──沒有任何事物比得上。」

讓我們先分析這段文字,卡夫卡對自己的素描頗為自信(「妳喜歡我的塗鴉嗎?」),表示自己上還過繪畫課,只是學院派的教育破壞了他對繪畫本有的天份。想像你在追求某個對象,接著你秀出以前彈的吉他錄音,然後說,其實我以前吉他彈得還不錯,都是被別人害的(「想想看,那多可怕!」)──這背後的潛台詞是,我曾有一項非常珍貴的特質,後來被別人毀了,但我想讓你知道我曾有那麼棒過(這有點像在臉書放以前很瘦的照片)。從這角度來觀察,可以想見卡夫卡在寫給追求對象的情書中,忽然秀出自己的塗鴉技巧時,他幾乎已經是在亮底牌了。這段文字的最後,卡夫卡強調繪畫曾帶給他的滿足(「沒有任何事物比得上」),我們可以猜測,在他還沒有決定走向文學之路前,繪畫也是他人生的一個選項。寫這封信時,卡夫卡剛好三十歲,三十而立的他,已經完成《判決》、《蛻變》與《司爐》等重要作品,他的人生之路已經確定,文學是他的志業。

但在1906-7年左右(「那是幾年前」),他對視覺藝術產生了某種狂熱(「這些圖畫曾帶給我極大的滿足」),一方面是他正受到福樓拜的影響,另一方面是他與一群新生代的捷克畫家有密切往來。福樓拜的《情感教育》是影響卡夫卡極重要的一部小說,作品中大量視覺描述而非內心感受的自然主義文學技巧,可能刺激卡夫卡在文學初期的道路上,轉向繪畫以吸取養分。這有點像宋朝詩人陸遊說的:「汝果欲學詩,功夫在詩外。

卡夫卡與捷克畫派「八人組」(Osma)的交往,在本書附錄的〈卡夫卡:一個偉大的素描畫家〉一文中,已有詳盡交代。另一篇〈一段小插曲〉談到卡夫卡原有一張畫要給馬克斯.布羅德的新書當封面的軼事,也是在1907年這段繪畫高峰期。這時候卡夫卡的歲數,大概是25歲,是他於1906年拿到法學博士開始在法院實習的階段(1906-07)。這是剛從學校離開準備就業的年齡,卡夫卡還在尋找人生的目標。而且很明顯,法院工作不會是他喜歡的。如同所有文藝青年一樣,卡夫卡勢必會受到同儕的影響,而且什麼都想做,就是不想當上班族。

二十世紀初,現代繪畫正處於歷史的前期高峰,百家爭鳴,「八人組」受到孟克的表現主義與野獸派的啟發。前者致力於潛意識想像的陰森畫風,對卡夫卡的小說風格有關鍵性的影響。另一位與卡夫卡熟識的表現主義大將庫賓(Alfred Kubin),卡夫卡曾多次在日記中提到他,尤其是在1911年9月底,正好是他要完成《判決》、《蛻變》與《司爐》等作品的前一年。法國學者樂梅爾(Gérard-Georges Lemaire的《卡夫卡與庫賓》(Kafka et Kubin, 2002)一書,即探討了庫賓畫作與卡夫卡小說在藝術風格上的關聯性。

卡夫卡的素描多是塗鴉,而且是畫在日記、筆記本或私人信件上,而非文學作品的插圖。換言之,這些作品是獨立的畫作,不是文學的圖解。卡夫卡對繪畫的喜好,可追尋到1903-05年在讀大學的時光,好友馬克斯.布羅德發現他在課堂筆記本的空白處進行塗鴉,而這份嗜好,一直持續到他過世之前的1924年。

這些畫作感覺起來像是文字的變形,如同本書附錄的〈以字母為圖〉所描述的,有些圖可能是K這個字母的變化。總而言之,這些素描多半沒有深度,缺乏陰影,毫無色彩,而是筆畫的筆觸與線條,構成作品的主要特徵。目前可能是唯一一部研究這些素描的專著《卡夫卡的觀看:一位作家的素描》(Le regard de Kafka, dessins d'un écrivain, 2002),法國學者賈克琳.蘇妲卡.貝納哲拉芙(Jacqueline Sudaka-Bénazéraf)提出以書法角度來看待這些作品,讓當代對這些遺稿如何做出詮釋,提供一道曙光。

書法是文字書寫的藝術,筆勢的氣韻生及筆觸,是我們欣賞這些作品的要點。如果以一種圖像書法的角度來看待卡夫卡的素描,首先要留意到的,是他所使用的創作工具,恰似書法一般,是寫作用的筆。由於這些畫作都是出現在書寫過程(不論是筆記、日記或信件),我們可以合理推斷,卡夫卡不太可能有專屬的繪畫用筆,而是直接用正在書寫的筆進行素描。

在中國的水墨畫作中,經常搭配有畫家的題款,表述作畫緣由或感言之類,這些題款往往突破了視覺的內容,以書法的方式與畫作共存。卡夫卡的素描,則恰好是題款的顛倒。在這裡,文字是主要內容,圖畫倒成了一種題款。在水墨當中,圖像表達了一種抽象的意境,不可言傳,題款雖以語言表達,卻非被限制在對圖像的註解,而是帶離我們離開畫作,講述更多關於藝術家本人的訊息。更進一層的顛倒現象,一樣存在卡夫卡的素描當中,以語言論及個人生活的文字是主要內容(再提醒一次,這些都是日記、筆記或信件),位在邊緣的塗鴉反而不可言傳,亦非單純內容的圖解。

現在讓我們回到卡夫卡給菲莉絲畫手臂挽在一起的那封信,在畫圖之前,卡夫卡提到他夢見兩人臂挽臂走在一起(見本書44頁),然後他說:「我就是無法透過文字向妳描述在我夢裡我們是怎麼散步的!」夢中的世界已經超越卡夫卡的文字能力,他只能用圖像的方式來表達(「等等,我用畫的好了。」)同樣的,意境也往往無法以語言表達,你只能看到畫,這幅畫以圖像的方式呈現給你,激發了你的想像力──正如夢境不是用語言,而是用視覺的方式呈現給你一般。(有人作夢是夢到只有對話或文字,而沒有影像的嗎?)

《與卡夫卡對話》作者亞努赫記錄了卡夫卡晚年,有一次曾提到他對自己畫的小人素描的看法(見本書102頁),卡夫卡說:「我想要抓住人物的輪廓,可是他的透視消失點不在紙上,而在我的鉛筆沒有削尖的另一端──在我的心裡!」所以這些小人來自卡夫卡的靈魂深處,他的素描目的不在模仿客觀世界,而是出自心中的一種主觀感覺,我說不出來,找不到文字,只能用塗鴉的方式,透過我的手,去宣洩那種感覺。這就像書法不是記錄外在對象,而是記錄手的動作一樣。而且,他還說這「是個人的表意文字」,不就更肯定了我們用書法來解釋這些素描的觀點嗎?

塗鴉的過程,往往是無意識的,來源與夢很接近,所以卡夫卡對亞努赫說:「(那些小小男人)他們是來自黑暗,為的是要消失在黑暗裡。」接下來這句話最關鍵:「我的塗鴉是不斷重複而失敗的原始巫術的嘗試。」如果這是巫術,是我在進行私人反省的時候才出現的動作,那我在召喚什麼?為什麼這些塗鴉我只願給最親密的自己、情人與好友看?我想把這兩個問題留給讀者思考,開啟與卡夫卡的對話過程。

卡夫卡的素描是他最私密的創作,甚至超越了他的日記與書信,是遺稿中的遺稿。這些遺稿代表他在文學創作之外的另一項熱情,即使這個熱情沒有被適當開展。卡夫卡就像難忘年輕時搞團的上班族,總會不時回到他最初的嗜好,偶爾彈兩下吉他。(「這些素描是很久以前的、深深烙印在心裡的熱情的痕跡。」)

這些素描與卡夫卡的文學寫作之間,亦存在平行關係。我們知道,卡夫卡多數作品都是殘篇,而且有大量短篇或札記,都是未完稿且未考慮出版的,可說是一種文學塗鴉。若以未完成的角度來看,他大多作品都是失敗的。但正是這些不斷失敗的嘗試,不論是文學或繪畫上的,卡夫卡以一種失敗者的獻身,拉近了我們與他的距離,照亮了這些作品。班雅明說:「再也沒什麼事情,比卡夫卡強調自己失敗時的狂熱,更令人難忘。」

卡夫卡的圖像書法源自他對失敗的熱情,那股狂熱就保留在不斷重複的塗鴉筆觸當中,永不燃盡。


本文作者目前為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,臺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,曾選編與譯註卡夫卡的《給菲莉絲的情書》